親愛的凡凡：
那天阿姨問你想不想在繼續上畫畫課？妳毫不遲疑地回答：「不想！」
你的回答，讓我開始回想是什麼原因讓ㄧ個原本大家都以為很愛畫畫的小孩，
變成不想畫畫了？
或許是荷蘭天寒地凍的天氣，讓你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室內，畫畫或堆積木
是妳最常玩的活動，專注投入且樂此不疲。上了天堂鳥，你學會使用更多的素材，
每次媽咪傍晚去接妳，總是看到你埋首創作頭也不抬，ㄧ點也沒有回家的意思。
後來有幾位媽媽找到「蘇荷」的美術課，我們就此開始你人生正式的美術課。
小孩在教室上課時，負責接送的媽咪們就待在大廳中聆賞蘇老師關於繪畫藝術的解析。這也是媽咪第一次這麼正式地去認識繪畫的流派源別。看到幻燈片中播放的畫作，有些是細心的媽媽將孩子從最初捉筆塗鴨，到逐漸成長，皆一一收存編年羅列，你知道在漆黑的大廳中，媽咪一直努力不停地檢討自己在過去三年有沒有揠苗助長或粗心大意地隨意丟置你的「大作」？妳一定不知道，因為脫下工作服的妳，早就忙不迭停地吃起老師送的糖果。後來呢？後來你又吵著要上進階班，畫完了石頭、石膏像之後，我發現你從此不再吵著要學畫畫了。
爸比的童年是在田裏釣青蛙長大的，媽咪跟妳一樣大的時候做公車去學過芭蕾，
自己走路去一位凶巴巴的老師家學鋼琴。小學之後的美術、音樂課都被國英數理化借成考試課。
等我們長大自己當了爸爸媽媽，看到「打開身體，把美好的感覺存起來」「探索美感經驗迎向喜悅和諧，完成自我實現」這些怦然敲動深心的藝術理念，我們多希望你能擁有這些美好的經驗與能力面對未來，而不是如同我們少年時期的單調貧瘠。時空的更迭，農田早己蓋成高樓，我也不可能讓你自己坐公車去上課，「釣青蛙」可能是要夏令營才能有的自然經驗。琳瑯滿目的才藝課，雖然你每樣都想試試看、都想學學看，可是媽咪實在沒有力氣拖著
妹妹帶著你到處奔波上課，妹妹無法快快長大，你又無法慢慢等待，什麼樣的方式才能兩全兼顧呢？而所謂的選擇真的只是零或全部的二選一嗎？
日子似乎不會等我想好答案再繼續往前走，幸運的是我們剛好讀天堂鳥，我們因為捨不得你坐好久好久的娃娃車就近選擇讀隔壁社區的幼兒園。在這兒，你可以蹲下身來看到黃色的鳳蝶在花叢中飛舞；或著和身在中央草原打滾，鼻子聞得到小草剛割過的香味；努力爬上愛心樹，你的手需要去抓緊榕樹粗糙的樹幹；在田埂，看到稻浪起伏，起的時候是一種綠色，伏下去是另ㄧ種綠色。我從來沒看過這兒的老師憑空拿一個水彩盒，裡頭有12種顏色或24種顏色，
然後教你這是紅色、這是綠色。我看到這種「親身體驗」、「不帶目的的吸收」、「不加考核的學習」，讓你像顆掉落在沃土的小種耔，自然伸展，枝芽漸長。即使每天玩到天黑才願意活回家，吃過晚餐，又坐回工作桌前孜孜不倦地創作。有時是一揮而就的鴨子，有時是多媒材的立體作品，有時是水和
色彩的實驗。你對創作的熱情對於媽咪和爸比是陌生的。我們回想自己求學的歷程，似乎很少主動會想去做個什麼東西，老師規定要交的作品，總是期限前才交差，有時甚至要全家總動員一起幫忙趕工。那時我們知道我們可以做的最睿智的行為就是不去打擾妳，除了提醒你該上床睡覺了。我們很高興你每天期盼著上學的驚喜，身體健康地長大，心靈健康地成長，原來天堂鳥從不揭諸所謂的「美感教育」，而是這兒的老師相信你們這個時候其實需要的是「健康教育」，因為他們相信除非你們擁有一顆柔軟而敏銳的心，否則你無從領略和欣賞生活裡種種奇妙有趣和美麗的現象，在經驗逐漸累積的過程中，心靈活動日趨深沉與從容，如果有機會，你們會自己聚焦成為一件所謂的「「作品」。妹妹出生後，媽咪心力最憔悴的時日，有時甚至你放學回家，妹妹就需要上樓睡覺，躺在床上哺乳的
媽咪，有時甚至累得睡著了。妳一個人一逕坐在沒有電視的客廳「工作」。是什麼力量支撐妳一個人可以在工作桌前操操弄弄，剪剪貼貼，忘記了一個人獨處的孤單，忘記黑夜的大野狼？我知道那是一個沒有文字的世界，對媽咪是陌生的，可是彷彿又是熟悉的。我記起自己在淒風寒雨的深夜裏從比利時開車回家，疾馳的高速公路上，惦掛著還待在褓母家的妳，雖然身驅疲憊，可是剛上完課，分享探究的喜悅，讓我的心靈丰盈滿溢，即使還要開好遠好遠的車才回得到荷蘭的家。是同一種執著的熱情，讓我們忘記自己當時的艱難，只一心想要實踐自己的想望嗎？這些媽咪都還沒準備好要教妳，而你怎麼不知不覺就會了？
那天，我問你為什麼不喜歡畫畫了？妳說：「因為我畫人都畫的不像。」雖然我們從未不如此評斷你的作品，在天堂鳥的老師也從不曾以此為唯一的審美標準。可是上小學遇到許多不同的人，有人相信「像不像」是好不好的判斷指標，而向來循規蹈矩的你也果真相信了。是的，有時媽咪說你自私，是希望你心裏有別人，譬如：下車記得跟載你的阿姨說謝謝；看到媽咪兩手拿東西，主動過來開門……。
可是，在這種事情上，我真希望你心裏沒有這麼多別人，只是純然用自己此時此刻的筆觸表達內心糅合的感動，相信自己獨有原創的品味，只屬於你自己，別人複製不得，模仿不來，這種自信與自大的分際拿捏，我知道對七歲的你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即使像媽咪長到這麼大了，曾經我面對別人說：
「你為什麼不像別的媽媽專心帶好自己的小孩就好了呢？」尤其質疑是在妳頻繁地發燒生病，甚至熱痙攣送醫時，連我自己也會懷疑自己把才一歲的你送去托兒所而自己開好遠的車去上學，是大錯特錯的。我怪責自己為什麼不能等你長大一點，再去追尋夢想？大家不是都這麼說：孩子的童年只有一次，而唸書是永遠不嫌晚的。我以為這一間在樹林中的「翹翹板幼兒園」，
1：3的師生比，豐富的角落，在媽咪去上學的兩天下午，妳待在這兒會很安全很快樂。可是看到你柔弱無力地臥倒在病床上，那時我真的覺得是上天在教訓我為什麼「不像」一個好媽媽
該有的樣子。
爸比希望我是一個快樂的媽咪，如果我委屈了自己，也不可能照亮別人。這個家，只要有一人不快樂，其他人也很難引吭高歌。絕望的暗潮褪去，媽咪又一點一滴地找回自己的力氣。學校因為年齡太小，免疫系統尚未建構好，不適合去，我們就去褓母家，鄰居的Esthek、
Engkid，這兩位全職媽媽適時伸出援手先後都照顧過你。免去接送交通困擾，反而還有現成的小哥哥、小姐姐、貓咪、狗狗，陪你度過搬到另一個國家有點孤單的童年。有時媽咪熬夜寫論文爬不起來為你準備早餐，你會安靜地在我床邊自己玩；你知道你的貼心懂事，有時讓我愧疚萬分，同時又讓我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運的母親。在荷蘭那棟小屋裏，妳沒有跑到前頭不理我，我也沒有焦慮不耐地守在後頭，我們是一起手牽手，一起長大。
深秋時分，你坐在後座娃娃椅上，平日媽咪騎車載你去買菜要經過的林蔭大道蓊鬱的翠綠漸漸換成褐黃，楓紅，雖然看不到夏天的羊咩咩，可是媽咪還是忍不住停下車，帶著你在靜寂無聲的秋日，一起聆賞落葉的飄零，諦聽枯葉的沙沙，吸足林野的秋爽。我永難忘懷妳二歲那年的秋天，我們母女二人在那一條無名小徑的駐足。在往後疾馳而逝的青春歲月裏，你還會自己駐足諦看幾次的秋天呢？或者你還自己去經歷星垂平野闊的渺小，或者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蒼桑，不論是一片月光，一條河流，你會不停地經驗，不停地感動，在每一次的感動中找到自己。因為發現自己獨特的價值，富貴的時候，可以不那麼粗俗；即使窮困的時候，
也可以不覺得自己卑賤。你將不用因為不像別人而倉徨失措，而是因為能緊緊地擁抱自己而喜樂生活。
媽咪94.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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